客服人说 | 请给客服人“失声”的权利

近期正值病毒高发季节,办公室里咳嗽声此起彼伏,我也未能幸免。
早上被闹钟吵醒,喉咙干得发紧,像塞了一团粗糙的棉花,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清晰的刺痛。试着清了清嗓子,只挤出几声嘶哑的气音。我知道,完了,这次感冒病毒彻底攻陷了我的嗓子。
说来也不奇怪,自从干了客服这行,每次生病,最要命的总是喉咙。
镜子里的自己,脸色憔悴,眼下发青,偏偏还得套上那身笔挺的工装。高烧带来的头昏脑涨还没完全退去,但更折磨人的是这彻底罢工的声带——对于一个靠声音吃饭的人来说,这简直是场灾难。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温水,那点可怜的湿润感转瞬即逝,喉咙深处依然灼烧般难受,还忍不住一阵阵干咳。
我瘫在沙发上,努力想张嘴说话,喉咙里却只挤出几声干涩的“嗬…嗬…”,像砂纸在摩擦,疼得我直皱眉。没办法,只好费力地摸出手机,在备忘录上噼里啪啦敲下一行字,然后戳了戳旁边正擤鼻涕的爱人,把屏幕举到他眼前:【嗓子彻底废了,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,难受得要命】爱人凑过来看了看屏幕,又抬眼看了看我咳得通红的脸——他自己带着浓浓的鼻音。
他眉头一皱,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哎哟,这嗓子……遭罪啊!那……你那些客服同事可咋整?嗓子哑了、坏了、不也得硬撑着接电话?”
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。他这话像颗小石子,猛地投进我心里。
是啊,我在企业做内训,嗓子罢工了,大不了调调课,总有喘息的空间。可他们呢?那些喉咙肿痛还要强撑清晰发音的伙伴,那些挺着大肚子被胎儿顶得腰酸背痛、声音里藏着疲惫的准妈妈,甚至那些刚下手术台、伤口还疼着就挣扎着戴上耳麦的伙伴……
他们的声音,他们的难受,又能怎么办?
呼叫中心里,几十个格子间挨挨挤挤,每个人都戴着耳麦,此起彼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嗡嗡地响成一片。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安静,被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刺破。
角落里,燕子正憋得满脸通红,努力把喉咙里的痒意压下去。她对着麦克风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:“您的问题我已记录……咳……抱歉,请稍等。”
话没说完,她赶紧按下静音键,一阵压不住的咳嗽声闷闷地传出来,肩膀跟着一抖一抖。她桌上那杯胖大海和罗汉果,泡得颜色都发白了,成了常驻的摆设。
晓雯怀孕快六个月了,声音里那股疲惫劲儿怎么也藏不住。她隔一会儿就得申请去趟洗手间,走路时脚因为浮肿显得有点沉。坐久了腰背疼得厉害,她只能悄悄在背后塞个软垫,趁着挂电话的空档赶紧挪一挪身子。
有一次,刚挂掉一个特别难缠的长电话,我瞥见她飞快地把头埋进胳膊里,肩膀微微抽动。没过几秒,她抬起头,用手背抹了下眼睛,吸了吸鼻子,正好下一通电话的指示灯亮了。她深吸一口气,按下接听键,声音立刻切换成那种熟悉的、训练有素的温和调子:“您好,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?” 那一刻,我嗓子眼儿也跟着发紧。
更让人揪心的还是小张。他上周才做完声带息肉手术,医生反复叮嘱:千万少说话,好好养着。可这才过了一周,他就戴着口罩坐回了工位。班长劝他回去休息,他摆摆手,抓过记事本,用力写下一行字:“房贷要还,孩子学费等着交,耗不起啊!”
接起电话,他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,耳机里偶尔传来客户不耐烦地嚷嚷:“说话啊!听不见!”那沉默的耳麦背后,是一个硬撑着不敢倒下的父亲。
是的,我们用声音谋生,却常被声音背叛。声带磨损、慢性咽炎几乎是职业“勋章”。
公司配发的喉糖和菊花茶,像是一剂温柔的止痛贴,暂时麻痹了表层的灼痛,却无法触及深处职业困境的病灶——那无休止的通话时长,那层层加码的接听指标,那面对无理宣泄时必须咽下的委屈,都在无声地磨损着我们的健康与尊严。
值得欣慰的是,并非所有角落都只有沉默的忍耐。我们的班长小玲,一个在客服战线干了十五年的“老兵”,像一块温润的磐石。她的保温杯里永远泡着清亮的胖大海,桌上常备着润喉喷雾和独立包装的喉糖。看到谁咳嗽频繁了,声音嘶哑了,她会默默走过去,放下一颗糖或一小包润肺茶包,拍拍肩膀,低声道:“悠着点,嗓子是自己的,实在不行跟我说,看能不能调调班。”
她常提醒我们日常护嗓的关键:小口常饮温水(而非烫水),避免清嗓(用吞咽代替),学习腹式呼吸减少声带用力,抓住一切碎片时间让声带休息(哪怕只是几十秒的静音)。
这些朴素的智慧,是老兵的经验,也是无声战场上的自救。
最暖的,是她手中那份特殊的“弹性排班表”。对于孕期反应严重或像老张那样术后刚返岗的员工,她会尽力协调,避开高峰时段,安排稍短的班次或增加一点休息间隔。这份权限不大的人性化操作,是系统严苛刻度下难得的一缕温情呼吸。
有一次,组员咳得实在撑不住,眼泪都憋出来了。小玲二话不说,临时顶了她的班,让她去休息室缓了整整一小时。那一小时,是制度缝隙里开出的体恤之花。
制度性的关怀虽缓慢,却也如溪流般开始渗透。公司去年升级了知识库系统,强大的搜索和智能辅助功能,确实减少了我们重复解释、费力澄清的次数;遇到短期内无法发声的伙伴,主管会协调暂时转至文字客服;更令人心头一热的是,最近开始试点“特殊健康关怀假”——一年内,允许有几天额外的带薪假,专门用于应对像严重咽喉炎、声带问题或必要产检。
虽然天数不多,审批流程也略显繁琐,但这颗种子播下,至少让挣扎在病痛中的我们,看到了一丝制度对“人”的俯身。
然而,最深切的渴望,或许并非仅仅是几张病假条或几盒喉糖。我们渴望被“看见”,看见声音背后那个会疼痛、会疲惫的血肉之躯。渴望在客户无端的怒火倾泻而下时,后台质检的目光能穿透冰冷的KPI数字,理解那份强忍哽咽下的专业坚持。渴望排班系统的算法里,除了效率与覆盖,也能为健康与喘息留一道缝隙。渴望在那些不得不带病上岗的艰难时刻,一句来自上级真诚的“辛苦了,注意身体”,或者一个允许暂时下线的宽容手势——这些无形的理解与支撑,往往比药片更能抚慰沙哑的声带和疲惫的灵魂。
那天晚上,我含着爱人买来的特制枇杷膏,清凉感暂时抚慰着灼痛的咽喉。电脑屏幕上,邮箱提示灯闪烁,点开,是一封关于优化“特殊健康关怀假”申请流程的部门通知。
窗外城市灯火流转,每一盏灯下,或许都有无数如我一般的“声音工作者”,在疲惫与坚持中寻找平衡。
真正的服务精神,并非永不疲惫的钢铁之躯,而是在硬性规则与柔性人性间生长的体谅之芽——允许声音休息,理解身体脆弱,在每一个沙哑瞬间给予尊严支撑。
我轻抚着桌上的麦克风,这谋生的工具、困境的见证,外壳冰凉,内里却仿佛流淌着微弱暖意。
我们需要的,不是成为机器,而是在声音沙哑、身体告急时,能被允许暂时、体面地“失声”,积蓄力量后再次发声。这声音,终将不再仅是喉咙挤出的字符,而是源于一个被看见、被支撑的个体,心底流淌的理解与温暖。
当每个客服的声音都能被如此温柔托住,穿过电波的慰藉,才真正拥有了生命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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